黑熊物語

tommy

◎金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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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的遇熊記。

凌晨，我們三個老友，已經奔馳在星光下的中橫公路上。輕快的穿山越谷，清晨微光
中，我們來到碧綠神木，開始出發前的整裝。這是一趟完全未知的行程，我們打算沿
著卡拉寶山的尾稜線，下降到合歡越嶺古道的大站~西拉歐卡。這會兒，我們多了個
夥伴~小白；牠是神木站旁原住民養的小狗。上路後，我們沿著上回探勘路線，快速
的順著稜線下降，兩個禮拜前綁的紅布條、現成的獵徑，與走在前頭帶路的小白，
成了我們快速行進的依循。不一會兒，就到了分岔稜了，從這裡開始得離開獵徑，
要靠自己開路了。

一路沿著稜線披荊斬棘，這條稜線雖然仍找得到些古老的砍痕，但是從完全被雜樹芒
草封閉的林相看來，早就被獵人棄之不用了。

從早上出發後，對岸稜線上就不停的傳來聲聲熊叫聲；「奧」…「奧」…「奧」每次
隔了好幾秒鐘，持續著時間長短不一的吼叫聲。走在瘦稜上的我們，透過稀疏的樹林
，往發出聲響的方向尋找。還記得不久前的「焦土山」探勘，一路上就不停的聽到這
樣的聲音，結果兩天的踏查走得提心吊膽，回去後與國家公園管理處的朋友提起時，
還替我們捏了把冷汗，今天隔著條溪谷仔細聽聽，果真不錯！還是在上次的老地方，
而且還更加中氣十足。

我摸了摸口袋的鞭炮跟打火機，好確定它們還在不在原來的位置。只是果真遇上了
的話，誰曉得這幾發炮管不管用？這時，我瞥見一旁的文榮也不約而同的摸了摸
口袋….。

下午五點，我們終於砍出密林，下抵西拉歐卡上方的小平台地。眼見著天就要黑了，
於是暫不下降西拉歐卡，就在此紮營了。這是一塊位於山稜線上的平台地，一旁日治
時期種植的柳杉已經高聳入天，營地平坦寬敞，附近枯枝乾葉又多，是個非常舒適的
營地。只是南側約二十公尺處，有一大片與附近林相極不搭調的桂竹林，引起了我們
的好奇眼光。我們邊整理營地搭帳，邊到附近撿拾柴火。

不一會兒，撿來的柴火已經成堆了。文榮負責煮飯，宏毅與我則討論著營火的位置。
由於東側有片茅草林，裡頭的山豬隧道四通八達，我擔心著晚上山豬會循著隧道跑到
營地騷擾，所以打算把火光的位置放在面對茅草的一側。最後又為了風向與安全的顧
慮，只好把營火遷到面對竹林的一側。一切就緒後，熊熊火光已經照亮了這個安逸的
小天堂。

暮春的三月天，海拔一千四百公尺的黃昏營地上，寒氣仍是陣陣逼人。今晚的料理是
「酸菜白肉火鍋」，為了這鍋料理的新鮮，我特地將超市買來的冷凍肉片給背下來，
只是解凍後的血水濕了一片，背包、睡袋全給沾濕了。六點整，天色全暗，除了一旁
的營火外，四野一片漆黑。而在汽化爐斯斯的燃氣聲中，酸菜白肉鍋的香味也開始隨
風四溢了。

鍋爐熄火，三人與狗已經大快朵頤的享用起晚餐了。六點半鐘，竹林?突然傳來一陣
踩竹聲，緊接著「嚎奧」….的一聲巨吼，震撼的音響劃破了平靜的夜空。天哪！熊！
熊來了！天哪，真的遇上熊了！「嚎奧」….又一聲巨吼！距離就在二十公尺的竹林
邊緣上！我們三人從地墊上跳了起來。「炮！鞭炮！快點」我邊叫邊摸著口袋，不料
打火機卻在煮飯時給拿出來，慌亂中竟然找不著了。一旁的文榮說時遲那時快，「斯」
的一聲！隨著引線的火星，鞭炮已經擲了出去。「磅」的一聲巨響，將已經快跳出
口中的心臟又轟了回去；幽靜的山谷中，一枚鞭炮的爆炸竟然威力如此驚人，一旁
的小白狂吠不停。強忍著嗡鳴不已的耳朵，「噓，聽聽看走了沒？」四周安靜得只賸
自己的血液循環聲。

「嚎奧」….！天哪！沒用。這頭巨獸居然更逼進了，在四面漆黑的林子裡，沉重的
熊吼是那麼的震撼人心。人熊之間隔著營火僅剩十來公尺。「奧」又吼了一次！「快，
炸！」。「斯」…第二發鞭炮丟出，「咻」....竟然沒炸開！「嚎奧」….！黑熊似乎步步
逼近我們，而且還咆哮個不停。「咻」…第三發又是啞彈。一旁響起了宏毅急促的
哨笛聲，我也加入敲鍋喊叫。「嚎奧」「噢」….！黑熊不停的咆哮，天哪！四面黑得
深手不見五指，要逃嗎？能逃到哪裡？「快，鞭炮直接丟進火堆?！」「不行！會把
營火炸熄！」「快！不然就來不及了！」。文榮拿出鞭炮，反手扔進火堆?。「磅」！
砰然巨響引起了一連串山谷?的迴音，小白悲鳴著逃進山豬洞?躲了起來。我環顧
四週，營火仍嗶剝作響的燃燒著，開山刀則掛在營帳後的枝頭上。四周寂靜得可怕
，天知道這下子是見效了？還是更激怒了牠？腦子?一片空白。人熊對峙了不知道
究竟有多久的時間，「奧」….熊吼聲在竹林遠處響起，大約在二、三十公尺遠處。
熊，終於離開了。

熊已走遠，而我們竟仍杵在原地，久久無人發一語，眼光仍然不敢離開那片漆黑的
竹林。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才開始添加柴火，乾燥的薪柴幾乎遇火即燃，嗶剝聲
中，我的雙手雙腳竟然有些僵硬麻木。我們清點了手中剩餘的鞭炮，山刀也佩掛上
腰際。看看手錶，才不過是七點鐘。太陽才剛下山，我們就已經盼望快快天亮。
長夜方始，今晚還有十幾個小時得捱過。無疑的，黑熊是被我們烹煮的香味吸引
而來，幸運的我們，或許因著旺盛的營火而逃過一劫。然而此時，那鍋才吃了兩口
的「酸菜白肉火鍋」卻成為了我們的大問題。才不過一會兒，寒氣已經將鍋面凍出
了一層油。要加熱，又怕引回黑熊；不加熱，已經緊張得有些反胃的胃口又根本吞
嚥不下；若置之不理，晚上必會引回黑熊覓食。珍饈頓時成了燙手山芋。

待平靜了片刻後，我們清出了背包裡的所有塑膠袋，把殘餚湯汁層層密封，連同我
沾染血水的背包，一同打包好；在互相戒備中，往稜線上出發。不久，在離開營地
有段距離的樹林裡，選了一棵大樹，以D型吊環作重錘，將繩索拋越過枝幹，再將
這袋殘餚連同遭污染的裝備，吊到離地面約一層樓的高枝上繫妥。一切處理妥當後
，我們立刻返回營地。而此時已經將近九點鐘了。

遠處，對岸焦土山上的另一隻黑熊，也在吼叫不已，聲音隨著山風飄蕩，忽遠忽近
。我們藉著不停的添加柴火來提振安全感，不一會兒，先前拾得的成堆柴火，也將
要用罄殆盡了。撐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終於不得不進入帳棚了。三個人輪流到火堆
邊，希望以濃煙燻去身上的氣味，帳棚裡也依樣燻過一遍。最後，再添些木柴到
火堆裡，我們將山刀與哨子、鍋蓋等響器一起收進帳內。踏進帳棚前，我又瞥了
那片搖曳的竹林一眼；今晚，將會是個漫漫長夜。

躺下了身子，森林裡一點細微的風吹草動，都讓我豎起了耳朵仔細聆聽，「咕，
咕」…森林裡的貓頭鷹哪，願我能擁有如你一般的雙翅，讓我飛回到家人身邊。
今晚會安然度過嗎？想著家中的稚兒，想著溫暖安全的家，不知不覺中，沉沉
睡去。

一片漆黑中，撐起身子，帳外的火光早已熄滅。螢光錶的指針停在十二點的位置
，貓頭鷹的叫聲已經停止了約五分鐘。竹林裡隱約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批啪的踩
踏聲、伴隨著竹條彈起的聲響；來了，牠又回來了！「嚎奧」….！熊吼聲在帳棚旁
邊響起，這回迫近到我們身邊了。人熊間只隔了薄薄的一張帳幕。「奧」….！「奧」
….！我們就像困在籠子裡頭的老鼠，只能坐以待斃，每一聲熊吼，都強烈的震撼著
躲在帳棚裡，而什麼都不能做的我們。吼聲停了，未再上前，但恐怖的氣氛仍瀰漫
在這個薄弱又窄小的帳棚裡。從已經停止的鼾聲，可以知道大家都清醒了，只是沒
人說話，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等待什麼事情的發生。

數著四處此起彼落的熊吼聲，像似數著綿羊催人入眠，焦土山那邊確定有兩隻
，這頭的稜線上下各有一隻，隔著與對岸卡拉寶的溪谷中還有一隻。「奧」….「奧」
…. 我又漸漸沉入夢鄉。

「嚎奧」….！天哪，整個山谷都是熊吼，是我們誤闖熊山了嗎？真是快崩潰了。
沉沉的踩踏聲又停在棚旁；我們都知道，牠就在門外，嗅著我們這群闖入牠生活
領域的不速之客。握著山刀，一切隨它吧！等待、驚醒、又沉沉睡去。我們度過了
最漫長的一夜，當天光破曉之際，拉開帳幕，心中百感交集。經過了一夜折騰，
我們，終於捱過來了。

早期台灣黑熊因為棲息地的破壞、與獵捕的壓力而一度瀕臨絕種，但在日益重視保
育與生態的今天，動物有了喘息繁衍的生機，保育成果同樣的在黑熊的族群數量反映
成效。於是「遇到黑熊」將漸漸不再是什麼新鮮事，登山者遭遇黑熊，要如何自處
！將是日後我們得正視與學習的問題。

在古老的原住民傳統中，對於獵捕黑熊有極大的禁忌，各族都有因獵熊而招致禍害
的傳說。以花蓮北部的太魯閣族為例，有名的已故獵人哈隆‧烏來亦曾獵過黑熊，
而後族人中便有了關於其晚年生活與家道不順等傳言；花蓮嵐山下的水源部落，也
曾有位族人因獵殺黑熊，而終致禍延子孫、且家破人亡的案例。還有位太魯閣的
族老告訴我，年輕時打獵時曾經遇到熊；開槍後，黑熊負傷逃走，兩天後結束狩獵
返家途中，黑熊竟然坐在途中等他；他憶起了族老的教誨，從此再也不敢傷熊。
「不得善終」，幾乎是這些獵熊者共同的下場。

也許早期關於因獵熊而招致禍害的原住民傳說，多出於穿鑿附會。但百般禁忌與
傳說，無非是老人家要告誡子孫，遇到這種猛獸時，別招惹牠方為上策。就像漢人
社會中的諸多迷信與忌諱，也多是出自於祖先們善意的提醒。而以科學的方法認識
黑熊、進而作適當的防範，應該是現代登山者應有的常識。在這次經驗學到的教訓
，我們認為鞭炮對熊的赫阻效力，似乎有待商榷。以當天我們燃放兩次鞭炮後，
黑熊才咆哮著緩步離開的情形看來，鞭炮並不如想像中來得絕對有效；反而應該
是旺盛的營火與配合鞭炮的使用，才是阻止了黑熊的繼續前進的原因。

殘餚的妥善處理與營地帳棚內淨空食物來源，也是防熊策略的老生常談；但卻也
可能是當晚黑熊多次徘徊在帳棚旁，而沒有破門而入的原因。加上我們以濃煙掩
蓋了身上的部分氣味，也應是正確的處理。另外，在黑熊可能出沒頻繁之處
（如八通關）野炊時，還是別極盡奢華豐盛之能事、也勿處理香味太重的食物
（曾有位巡山員朋友在羊頭山烤肉，結果也招來黑熊助興）；如果選擇對抗黑熊或
吃稀飯醬菜，我寧可選擇後者。

這是我生平首次在野地與熊的正面接觸；當黑熊朝我們咆哮的那一剎那，掠過心中
的念頭，不是喜見瀕臨絕種保育生物的歡悅心情，當然也不是什麼值得吹噓的榮耀
之事；當人熊相距不過十公尺之際，心中所想的，只是如何「活下去」。歸來後，
值當熄燈就寢時，還會想起與黑熊對峙的情景、及那迴盪在峽谷、山壑間，震撼
心靈的怒吼聲。而後的踏查，我們總會小心地處理這些防熊細節，當然，也隨身
帶上防熊噴霧器。每當憶起那一幕，才明瞭人在山林間的渺小與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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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尚德 (akuen)

2002-03-31

文章來源：http://v2.groups.com.tw/index.phtml?group_id=chmo

[ 本帖最後由 tommy 於 2008-7-31 13:19 編輯 ]

鏡子

上山還真是要小心~已敬畏的心親近山林~才能與它合諧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