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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肺水腫–970429南二段山難事件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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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13 09:00:34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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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入 2009/01/13(二) 00:02 from 122.118.*

本文以長篇小說的方式 詳細描述了 高山肺水腫 的症狀以及治療處理的方式
並紀錄了本事件的始末 以及稍做了一些檢討 相信對大多數的山友有所助益
由於救援行動因我通報而起 以致耗費了龐大的社會成本 所以我有義務對社會大眾做個完整的交代  原先投稿某雜誌 期能跟山友分享 孰料未被接受  最近有了進一步的認知 知道本補給站為所有山友交換分享資料最熱絡的平台 於是我的交代有了落腳之處 歡迎分享賜教


高山肺水腫–970429南二段山難事件紀實
                              作者: 邱 哲 煌


第一印象:970428–轆轆谷山屋–標高3044M–行程第三夜


四月二十八日夜,我走到轆轆谷山屋外,欲覓地小解,見一年約五十歲男子,坐在椅上脫鞋,全身溼透,略微發抖,極為疲憊,並張大嘴巴猛力吸氣吐氣,過些時候好不容易才脫下一隻鞋子。我注意到,他的每個動作均極其吃力。由於這麼晚才到達山屋,甚為特殊,所以引起我的側目。

說實在的,今天真是累壞大家了。一大早四點鐘,從拉庫音溪山屋出發,重裝爬升將近七百公尺到達南雙頭山,再下切四百多公尺到雲峰東峰營地,卸重裝後轉攻雲峰;原以為輕裝爬升六百多公尺不會考倒大家的,不料沿途卻一直下著不大不小的雨,溫度大約在攝氏五度的低溫上下;由於身體又溼又冷,領隊認為不能做過多的休息,以免失溫,於是帶著隊友幾乎一路往上衝,只有在攻頂後才稍事休息,補充熱量,但是隨後沒多久大家又開始發抖了。

快步回到雲峰東峰營地後,已是中午十二點半左右。走了八個多鐘頭,肚子咕嚕咕嚕作響,餓翻了;此時雨勢不但沒變小,反而愈下愈大;這下子怎麼辦,無法煮熱食﹑熱湯來暖和身子了;無可奈何,只好將就點,吃餅乾﹑糖果﹑乾糧配著開水來維持愈來愈洩氣的體力吧。

忍著點,重裝重新上肩,目標轆轆谷山屋。

走著走著,感覺已經走了好久,怎麼才走了一公里!指標的里程數有問題吧?到底還有多遠啊?

慢慢地,腦袋逐漸放空,走就對了,不管里程數了。即使雙腿已有點發軟,步履也已有些許的不穩,即使全身無一乾處,即使每走一步,成了水鞋的登山鞋隨即回應「唧」的一聲,邪雨仍無所顧忌地猛下,依然無情地冷嘲寒諷,而山屋呢,卻好像還在很遙遠的地方。

走就對了。「Keep walking, keep warm。走久了就是你的。」思緒有丁點的胡亂飄了。

走著走著,路邊又有指示牌,寫著「轆轆山1.8K」心裡馬上滴咕著:「還那麼遠哪!怎麼會呢?」形勢比人強,走吧,還能怎樣呢。

才走沒幾步,就聽到隊友大喊說:「山屋到了!山屋到了!」咦,剛剛路標不是寫說還有幾K嗎?半信半疑中把視線從地面挪向前方,真的耶!山屋的輪廓隱隱約約地浮現在濃濃的陰雨當中,而且它正緩步地向我們移動靠近,並張開雙臂溫柔地跟我們說:「歡迎光臨!」好親切可愛的轆轆谷山屋喔。

終於到了!整個心倏忽篤定下來。那剛才是大腦秀逗囉!把眼睛傳入的訊息「轆轆山1.8K」解讀成「轆轆山屋1.8K」了。還好,真的到達山屋了,不是幻覺。

時間是下午三點半左右。進了山屋,人是喘的,手是抖的,身體是顫動的。就在這種狀況下,慢慢地卸下重裝,緩緩地脫下雨衣褲,笨拙地解開鞋帶結,吃力地拔掉登山水鞋,再從背包中使勁地抽出拖鞋,拉出防水衣物包,找出保暖衣褲襪和羽毛衣後,鈍而緩地換掉又溼又冷的全身衣物。

靜靜地背靠著牆坐了半晌,待情緒恢復些許的平和穩定後,起身煮了些黑糖熱薑茶來暖和身子,補充水分和熱量。即使如此,身體仍在不停地發抖顫動。又過了好一陣子,心身才真正完全平靜下來。


再次碰頭:970429–塔芬谷山屋–標高2605M–行程第四天  


四月二十九日下午,我躺在塔芬谷山屋的軟墊上小寐休息一番時,聽到山屋外的對話:「這次同行的台中長青隊中有一位醫生,等一下老陳到了後,要不要找他看看?問他為什麼老陳會這麼喘。」  

過了半晌,我起身準備晚餐。用自製的乾燥米煮成飯後先悶著,再用小火蒸熱牛腩燴飯真空包,之後有意無意地走出山屋外,隨意跟隊友聊聊天。

就在山屋前階梯邊,看到一位他隊的男性山友,站在火堆旁,邊取暖邊用一手壓著另一手腕的流血部位,並且張開嘴巴用力地喘息。就是他了,於是我緩步趨前。

問他:「會喘喔。」

他張著嘴巴點點頭。

我接著問:「到山屋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一陣子了,還在喘喔。」  

他又點頭。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高山肺水腫」這個診斷。在2400M以上的高山中,出現了在休息時還會喘的狀況時,一定要考慮到高山肺水腫。

除了休息時還會喘的症狀外,我觀察到他的嘴唇比較黑,這是發紺缺氧的表現。問了跟他熟識的隊友同事:「他的嘴唇顏色一向這樣子嗎?」雖然回答說是的,我還是存疑。

他的手腕在下塔芬谷山屋時被螞蝗附著吸血,到達山屋後雖抓掉螞蝗,被吸附的部位卻仍因受到螞蝗分泌的抗凝血物質作用而流血不止。他的隊友看到後吃驚地說:「你的血怎麼這麼黑?」沒錯,他處在缺氧狀態,血液看來會偏黑紅色。

我可以確定,他罹患了高山肺水腫!

腦海裏,我突然聯結到昨晚山屋外的那個影像。

「咦,昨天你是不是很晚才到達轆轆谷山屋?」

他點點頭。

除了吞口水外,他的嘴巴從沒合起過。

據他的隊友說,昨天攻雲峰時,天候很差,又冷又下雨,而他只穿了上半件的雨衣,沒穿雨褲,整雙雨鞋因此都積滿了水;而後他愈走愈慢,愈走愈落後,常常喊休息;不得已,只好派一位隊友陪他慢慢走;在樹林中他會無來由地大吼亂叫,還說看到石頭在動,隊友以為他沖犯到什麼了。不過,在很晚時還是終於走到了轆轆谷山屋。

他就是我在昨夜所看到的他。

老陳有抽煙喝酒的習慣,平日一天可以喝一瓶高梁酒,不過,身體一向還不錯,沒什麼大毛病;已有爬過五、六十座百岳的高山經驗,只是昨天到達轆轆谷山屋後,因為身體不舒服,吃不下東西,也沒敢再抽煙喝酒。


進一步了解:970429–塔芬谷山屋–標高2605M–行程第四天


    既然老陳已經罹患高山肺水腫,會不會也有高山腦水腫呢?

    「你有沒有頭痛或其他身體不舒服的地方?」我問老陳。

    「頭痛倒沒有,」老陳一樣邊喘邊回答:「只是有點暈,整個人沒有力氣,覺得很累很疲倦,不太想動。昨天在樹林裏有幻覺,心裏很亂,也感覺到石頭在動,而且昨晚睡覺時一直在作惡夢,睡得很不安穩。」

針對他的用詞「幻覺」,我追問:「你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嗎?」

老陳一時也說不上來,就只是覺得整個頭腦很亂,整個人很煩躁不安。

在交談中,老陳的敘述還算有條理,對於時間﹑地點以及隊友的認知上都沒出現障礙的現象,也未出現意識混亂、譫妄、嘔吐等症狀,所以,腦部的功能暫時還未受太大的影響。不過,偶而會咳個幾聲。

    我問:「你咳嗽咳多久了?」

    「平常有抽煙,多少都會咳一下。」

    「今天有比較厲害嗎?有痰嗎?」

    「還好。」

    「那好,如果有痰,咳出來後留著給我看看。」

    糟了!我的爐火還開著,在燒開水蒸東西呢。


處置:970429–塔芬谷山屋–標高2605M–行程第四夜


    手捧著一碗香噴噴的牛腩燴飯,忍不住邊走邊吃;香嫩的牛肉,以及有點酸鹹又不太甜的芡汁滲入Q軟的飯粒裏,觸動味蕾,真是人間美味,山上的高級享受。

    老陳仍然在取暖。

    我很嚴肅且明確地跟他說:「你這是高山肺水腫。由於肺泡跟微血管間有一層水隔著,甚至水會滲到肺泡內,所以氧氣經由氣管來到肺泡後,無法很有效地吸收到微血管來,於是血液中的氧氣含量會不夠;氧氣不夠,你就容易累,沒有力氣,一動就喘,甚至連休息不動時也在喘,就像你現在這樣子。」

透過眼神,我知道他聽進去了。

爬高山的人一定都聽過高山肺水腫,也一定都知道這個病的嚴重性。有些人,甚至包括很有經驗的登山前輩就是死於高山肺水腫。至於為什麼會得到高山肺水腫?那就沒有很明確的答案了。行前訓練不夠、體力太差、疲累過度所導致嗎?一天中爬升過高或者跟惡劣的天候有關嗎?跟抽煙喝酒或者水分攝取量的多寡相關嗎?個人的先天體質有影響嗎?很顯然的,大家對高山肺水腫這個名詞並不陌生,但是高山肺水腫是什麼,卻仍然一頭霧水。

老陳的幾個隊友在一旁雖忙著準備晚餐,但也時而會拋出一些問題。

「會不會是遇煞?」

「是不是抽煙喝酒造成的喘而已?」

「走得慢跟平常不積極、較被動的個性有關吧?」

很好,大家都已注意到老陳的困境了。雖然他們並沒有積極地參與討論,我知道他們仍然很關心這位隊友的狀況,每個人在旁都豎起耳朵注意聽的。

或許他們還百思不得其解,也都束手無策,不知該怎麼幫老陳的忙。

我知道,此時該是我發號司令的時候了。

「老陳,你先把流汗溼透的衣服換掉,保暖動作做好,穿上保暖衣和羽毛衣,減少熱量的散失,進到山屋休息,避免消耗體力,降低耗氧量,等一下再拿藥給你吃。」說完我轉過頭,朝另一邊喊:「誰是他的隊友?幫忙把他的背包背進去,不要讓他做耗費體力的事,儘量讓他休息。」

於是,大家動了起來。

我把剩下的幾口冷飯吃完,香味走掉了。

山屋外,天色漸暗,濃霧籠罩過來,盤據大片山谷,包圍整個山屋。

正當我在懊惱著藥包裏只有Diamox丹木斯(Acetazolamide 250毫克/顆)和類固醇(Prednisolone 5毫克/顆),獨缺Adalat冠達悅(Nifedipine)時,一直在旁認真聆聽﹑思考的隊友臻蓁,中搜的一員,迸出一句:「要不要給Viagra?」
太棒了!完美的組合。Adalat和Viagra威而鋼(Sildenafil)都可降低因缺氧或其他原因所導致的昇高的肺動脈壓,減少液體繼續滲出到微血管外,改善氧氣的吸收率;類固醇可以降低因缺氧所導致的微血管發炎程度,因而也減少液體滲漏至微血管外,進而改善氧氣的吸收情形;而丹木斯是利尿劑,可以把滲出至微血管與肺泡間,或已滲入肺泡內的液體排出來,促進氧氣的吸收,另外,丹木斯也可加快人體在高山的調適反應。

問題是我也沒有威而鋼啊!不過,我知道有人帶了威而鋼。

四月二十六日,行程的第一天夜宿嘉明湖山屋。前晚從台中長途拉車到向陽工作站時,已經凌晨三、四點了;在車上根本無法好好休息,身體時而隨著車子上下跳動,時而左晃右移,睡得著的人真是服了他。簡單吃個早餐,整理裝備後,隨即上路。重裝爬升一千一百多公尺後,終於來到嘉明湖山屋;裡面遊客大爆滿,床位分配問題隨之而來;等到床位確定,背包就定位時,人早已疲憊不堪,腰酸背痛,頭也早就開始痛了。為了填飽肚子,只好在有限的空間裏挪來挪去,大費周章地尋找一小塊地方來準備晚餐,好克難喔!好啦,終於可以躺下來休息了,卻怎麼也睡不著。手腳和身軀早已乖乖地躲在睡袋裏一動也不動,眼皮也已重重地癱在眼球上,腦袋瓜更是努力地醞釀入睡,奈何耳朵不配合,不間斷地輸入山友們此起彼落的酣睡曲。就在這似睡非醒之間,我注意到所謂的「高山週期性呼吸」型態,先是停止呼吸一小段時間,接著自動地尾隨著一陣又快又淺的呼吸,如此週而復始,完全不受意識的約束。很好,這表示我的身體正在適應高山低氧環境。同時間,我也想到「漸凍人」初中同學鄭教授,目前我的身體狀況就跟他類似,全身都不動,只剩意識清明,多麼難熬的一個病啊!

迷迷糊糊中,隱約聽到女孩子的聲音說:「頭痛﹑噁心﹑吃不下。」然後領隊姚大哥回答說:「你去找邱醫師問問看。」在高山的第一天,這些症狀通常都是因為行前訓練不夠,加上輕度的高山症所致,很常見;我會建議少量﹑多次地先喝些黑糖熱薑茶,休息一到兩個鐘頭,等噁心情形稍微緩解後,再吃些熱食;藥物治療就用丹木斯(250毫克/顆)一次半顆或一顆,一天三次,效果不錯;當然,對磺胺類藥物過敏,及有蠶豆症者不可服用;最常見的副作用為臉頰﹑嘴唇和手腳有發麻的現象,另外小便的次數增多一些也是可預期的;預防之道在於加強行前訓練一個月,登高的前一晚要睡飽,以及在登高二十四至四十八個鐘頭前先吃丹木斯,一次半顆,一天二至三次。

由於我等數人早已躺平休息,大概不好意思吵醒我們吧,再加上他們也不曉得邱醫師是哪個,所以遲遲未見來叫人;只聽得輕輕的討論聲,其中一人說:「只帶了威而鋼。」另外一人說:「帶了丹木斯,但已過期。」我試著睜開雙眼,卻因為過於疲倦,眼睛澀得張不開來,經過幾番掙扎後,終於可以較不費勁地勉強撐開微腫的眼皮,於是坐起身,隔著背包在黑暗中與他們對話;給了丹木斯,交代注意事項後,回頭再努力睡,最後應該有睡著吧,只是沒有睡得很沉。對了,我怎麼忘了睡前半個鐘頭至一個鐘頭,先吃半顆的丹木斯來幫助一夜好眠呢?真是的。其實,在高山上睡眠型態會改變的,淺睡期會拉長,熟睡期會變短,所以,即使你已睡夠,你仍會感到沒睡著很久,因為大部分的睡眠都處在半睡不醒的狀態。
  

治療及持續觀察:970429–塔芬谷山屋–標高2605M–行程第四夜


    老陳爬了約八階的樓梯上二樓後又是氣喘吁吁。我囑咐老陳的隊友,讓他坐或半躺著休息,不要平躺,以免呼吸不順;注意他的精神狀況;時而測量他的呼吸速率;注意咳嗽的情形,有痰的話馬上拿給我看。老陳在休息一陣子後所測量的呼吸速率是一分鐘三十次。

我跟山友陳大哥要了一顆Viagra威而鋼(100毫克/顆),配合一顆Diamox丹木斯(250毫克/顆)及兩顆類固醇Prednisolone(5毫克/顆),請老陳一起吞下。

針對高山肺水腫的藥物治療,一般建議是用Adalat冠達悅,初始劑量先給10毫克,三十分鐘後再追加一顆長效型製劑30毫克,之後每隔十二至二十四個鐘頭給予維持劑量一顆長效型製劑30毫克;或者使用Revatio(Sildenafil 20毫克,跟威而鋼同一成分,97年六月初已在台灣上市),一次一顆,一天三次,也可以用每顆50毫克的威而鋼替代,刀片切半,半顆就是25毫克,一次半顆,一天三次。

當然,下降,下降,再下降,是最最好的治療方法。問題是在南二段的行程中,塔芬谷山屋剛好已經是最低的夜宿點了,若要往前進一步下降,因為地形的關係,必須先再爬升約五百公尺至達芬尖山登山口,老陳上不去的,而且下一個夜宿山屋,大水窟山屋海拔更在三千公尺以上;再加上塔芬谷山屋旁約四百公尺處有一片平臺空地,應是以前蓋山屋時建材垂降之地,可供直昇機執行吊掛的救援行動。所以,留在塔芬谷山屋等待救援才是正確的決定。

隊友們包括姚大哥、博陽、春婷、朝榮、臻蓁以及其他人,在山屋外試著用手機和無線電對外聯絡,但是在卡了濃霧的山谷裏,根本無用武之地。臻蓁說她帶了衛星電話,須要的話可以試試看。

天暗下來了,我回山屋內繼續準備尚未完成的晚餐。水煮萵苣﹑小黃瓜和西洋芹,淋上醬料,又是一道健康的美食,只不過可惜啊,無法細細品嘗。

樓上傳來一陣帶痰的咳嗽聲,我隨即上去看看;含點小氣泡的痰中有微黃的黏液,未發現明顯的血絲,只有很細的紅色絲狀物;但咳嗽的頻率增加了。

又過些時候,老陳的隊友用衛生紙包了一口痰給我看,顏色加深了一些,另有幾個深褐色的小顆粒,可能是香煙的焦油吧;令我眼睛為之一亮的,沒錯,有三條較明顯的血絲了。

本來我還猶豫著:「要馬上通報山難事件呢,或者等明天一大早登頂達芬尖山後再行通報?」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即使已經初次投藥治療,即使我們只在海拔2605公尺不算太高的位置,老陳的病情卻仍在惡化當中。而山屋內既缺氧氣供應設備,高壓袋也付諸闕如,病況會如何演變是無法逆料的。最後還是決定,請臻蓁先用衛星電話通報救援體系吧。縱使晚上無法進行救援行動,至少也讓他們有充分時間預先研擬計畫,爭取救援時效。

話一說出,好幾個人又從溫暖的睡袋裏出籠,手機、無線電和衛星電話同時再次嘗試對外聯絡;你可以看到無數的七彩光束,從塔芬谷山屋交錯著向黑暗的夜空發射出去。此時的我,心是紮實﹑篤定﹑感動的,面對張牙舞爪的高山肺水腫,一群鬥士陪我並肩作戰。

我,不孤單!

一夥人就這樣在山屋外,冷冽的霧氣下奮鬥了約一小時之久,但最後仍然徒勞無功,完全無法對外通訊。真的很感謝隊友們的陪伴和熱忱相助,「大家休息去吧,明天登上達芬尖山三角點後再做打算。」

為了預防萬一,我又去跟陳大哥多要了兩顆威而鋼(100毫克/顆),一天吃一顆,配合每次一顆丹木斯(250毫克/顆)和兩顆類固醇Prednisolone(5毫克/顆),一天三次,三餐飯後,總共兩天份,交給老陳的隊友,囑咐他們按時給老陳吃藥。

在山屋外幾位山友喝酒﹑泡茶的輕細哈拉聲的襯托下,山屋內顯得格外地安靜,缺了無所顧忌的豪放笑聲,少了無所不談的爽朗話鋒,只有些許的清喉嚨聲和翻身的唏碎聲,連酣聲都優雅了許多。無疑地,低氣壓充斥在山屋內的各個角落。縱使如此,我依然無法馬上安睡入眠。

爬山行進間所流的汗無以估量,抵達夜宿目的地後,大家會儘量補充水分,直至尿液呈現清澈或微黃為止。我把雙手枕在後腦杓,躺在軟墊上,翹起二郎腿,放鬆背肌,閉目養神,等待就寢前的最後一泡尿。朝榮兄一向好睡的啊,今晚為何翻來覆去,一下進,又一下跑出山屋外呢?睡不著啊!孟飛老弟已睡著了,隱隱傳來深沉的呼吸音和幸福的酣聲,昨天在轆轆谷山屋因為體力透支的緣故,他只喝了些黑糖熱薑茶﹑熱運動飲料和熱酸梅湯就夢周公去了,沒吃什麼東西,大概休息夠了,今天看他精神﹑體力都還不錯;詹先生體力超好的,動作向來也快又俐落,就寢時不管有沒有睡著,一直是安安靜靜的,沒有太大的聲響,頂多偶而會來一小節強弱有致的打酣旋律;客客氣氣的小郭,高又瘦,不與人爭,個性內斂而穩定,喜歡走在隊伍後頭,享受屬於他自己的山野美景。大致上,隊友們的身體狀況都沒什麼問題,體力也不至於差太多,隊伍前後因而不會拉得過長,大家比較好互相照應,不會造成有人脫隊或迷路走失。

眞奇怪,腦子為什麼不能關起來空白休息一陣子,非要東跳西飄不可,連睡覺時也非得作夢才行,簡直不可理喩!

樓上的房客還蠻安靜的嘛,咳嗽頻率減少了喔。

而我的膀胱似乎也快滿了,該上廁所準備睡覺了。

如廁後,順便上二樓看看老陳。

樓上一片漆黑,沒開太陽能供電的小燈。為了不因強光干擾眾山友睡覺,我用手掌遮住頭燈,只用微弱的漫射光來照明看路。老陳就睡在最邊邊的角落,我趨近看他,頭部墊高仰臥,嘴巴微微張開,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不會吧?我的心揪了一下!是沉睡還是怎麼來著?我趕緊挨在他身旁,蹲跪下來,手指背湊近他的鼻孔,謝天謝地!還有熱氣呼出。睡在一旁照顧他的隊友發現是我,起身招呼我一聲,我立即翹起大拇指,很有信心地輕聲跟他說,睡得很好,表示有進步,病情穩定,讚!壓在心中的大石塊頓時崩散一半。

可以較無罣礙地睡覺了。時間已來到十一點,明天凌晨四點要出發,兩點半就要起床打理早餐﹑解決生理問題,再整理背包﹑著裝,還有三個半鐘頭可以睡,趕快睡吧。


通報119:970430–行程第五天


    早上七點出頭,踏上達芬尖山三角點。

    一登頂,冷風逕自掃來,寒意馬上掠心頭,還好從東方直射過來的暖光挺住了我們。

玉山主峰、東峰瞬間迸入眼簾,南峰、東小南山也隨即跳出來,只有靦腆的鹿山,還躲在雲裙的後面,就好像小時候的我,遇見陌生人,總會遁跑到媽媽屁股後面,雙手抓住裙擺,再徐緩地探出睜得斗大的一個半眼睛瞪看著。

    好天氣!北邊除了玉山東峰上頭,有一片飛碟狀雲彩和散在的小雲朵外,天空一片蔚藍;有別於前面幾個百岳山頭,登頂時不是陷在濃霧裏,就是寒雨上身,要不就是遠方的山頭躲在厚厚的雲層裏,不屑見人,令人鬱悶氣結。

今天不一樣了,七點多的陽光,色溫暖和飛揚,配以樸實不華的藍天,造型奇特的雲體,和一些點綴似的、花瓣般的點雲,再加上無限穿透的展望,構成一股無形的催眠魔力,感染牽動個個隊友全身的感覺細胞;先是眼睛為之一亮,雙手隨而被無形的木偶線拉舉起,很自然地抬高做迎接和擁抱之勢,微閉喘息的雙唇,也在瞬間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強大的、從內心迸出的讚嘆聲和感性的吶喊聲,往外推展而大張,整個人感動亢奮幾乎到極點,只差沒有跪下來親吻大地,膜拜造物之神。

我故意對著才第二次爬高山,還陶醉在當前美景的秀蘭說:「爬山好累喔!」

沒錯,爬山真的很累很累,但是在你登頂或行進間,突然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感官震撼時,你知道的,一切的累絕對都是值得的!

相機當然不可免的紛紛掏出,個人照、風景照、團體照,各取所需,直到美景欣賞夠了,相片拍足後,大家的情緒也逐漸從激昂高亢回歸到平順靜穆。我開了手機,坐在斜坡避風處,接過姚大哥手中的老陳隊伍的入山許可證。

    九十七年四月三十日,早上七點二十分左右,隊友們紛紛圍繞著我,屏息以待,靜靜地看我撥出電話。這一刻,大家的心情是戒慎嚴肅的。把鏡頭拉遠看,整隊的人融為一體。

    「喂,你好,119嗎?我姓邱,邱醫師,全名邱某某,我要通報山難事件:高山肺水腫。」

「患者陳某某,彰化自組隊,南二段行程,目前位置在塔芬谷山屋,海拔2605公尺。山屋完全無法對外聯絡。山屋內無氧氣和其他醫療設備。昨晚給患者吃了威而鋼、丹木斯和類固醇,並留下兩天份的藥量。今早我們離開山屋前,患者情況尚稱穩定,只是預後難料。離山屋約四百公尺處有一空地,應可進行吊掛作業。請求緊急救援。」

好了,完成通報,接下來就交給救援單位了。

總算鬆了一口氣,責任卸肩,可以繼續我們的行程了。

就在這當兒,隱約感覺到背後似乎有石塊丟地上的咚咚聲,該不會是原先壓在我胸口,現今已瓦解掉百分之九十的巨石碎塊的落地聲吧?轉頭一看,哎呀!怎麼一堆手機,每支都標了中華電信四個字。博陽問我的手機是哪一家的?亞太的啊,網內互打免費我才去申請的。你們的都不通嗎?好裏家在,我沒帶中華電信的手機,要不然就通報不了了。在干卓萬的三叉峰營地也是如此,只有我這支手機會通,其他的都掛點。奇怪,搞不懂。想跟中華電信抗議的人,下山再建議去吧。

早上九點半左右,來到一處平臺,也就是黑水塘營地。由於後面都是爬升路段,姚大哥建議在這裡休息煮午餐,吃飽再上路,以免體力不濟。就在我的冬粉湯只剩幾口尚未下肚時,約莫九點五十分,從遠方塔芬谷方向傳來一陣陣微弱的、連續不斷的、哆哆哆哆的聲音;來了喔,救援直昇機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感到莫名的興奮,一股騷動的情緒正在醞釀著;算算時間,從通報到直昇機出動共花了兩個半鐘頭;當哆哆聲逐漸接近而轉變成轟轟轟轟爆破聲的剎那間,海鷗直昇機已出現在我們的頭頂上了,隊友們紛紛立起身來;隨著直昇機行進的方向,十幾顆頭顱同時轉動,但在大家尚未意識到要拿出相機拍照前,海鷗直昇機已一溜煙似地掠過上空,又往塔芬谷方向飛去;看來,它似乎先在空中盤旋觀測中;過了好一陣子,哆哆聲又很快地接近中,大家的情緒於是又沸騰起來,快動作準備好相機,欲拍照留念;秀蘭和美貞為了拍下救援直昇機的英姿,出乎大家意料的,竟然來不及穿鞋子,就逆著直昇機飛過來的方向,打著赤腳﹑快步飛跑到路的另一頭,動作之迅速,就像卡通片裏的飛毛腿一樣,啪啪啪啪,一下子就了無蹤影,其可愛逗趣的模樣,莫不讓大家捧腹笑翻了天;此一小插曲,必定會成為來日茶餘飯後的開心題材和登山趣聞。

    就我個人的觀察,隊友們的情緒在這次的山難事件中似乎都很投入,究其原因,可能因為大家都處在相同的時空裏,目睹整個事件的經過,對救援行動也與有榮焉的關係吧。

    雖然沒有目睹救援細節,但我們知道山難事件圓滿結束了。


不安的一天:970501–行程第六天


    行程已接近尾聲,倒數第二天,目的地為觀高工作站。

    昨晚夜宿大水窟山屋,儲水槽滴水不留也不流,喝的是山屋後與水鹿共飲的大水窟池的「加味水」,還真的咧,淡茶色的水中有股鹿騷味;水鹿除了在大水窟池飲水外,有可能也會順便在該處尿尿,說不定還一倂沖澡涼快呢!對人類而言,這可太不衛生了,不過,喝了後倒也沒人喊肚子痛﹑嘔吐或拉肚子的。

    走到杜鵑營地,博陽說一路上無線電不斷在呼叫邱醫師,由於無法發話出去,也不曉得到底有什麼事;雖然儘量不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卻總隱約感到不太妙,好像又有什麼事了。謝兄直接就問我了:「如果現在某個地方﹑某個人須要你幫忙,你會去嗎?」我遲疑了一下,隨後回答:「如果我的體力還夠的話,會考慮的。」對於山難救援系統,我不瞭解,但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救援體系不是都有人手嗎?也有醫護人員吧?應該輪不到我吧?」

之所以會提到體力,主要是因為我感覺到今天的身體狀況不是很理想,即使已經過昨天一整晚的休息,身體的疲累仍然恢復得不夠完全。

昨天在南大水窟山時,原本以為抵達大水窟山屋後就可以休息了,所以當我看到大草原上的一片焦木,和一棵位在草原邊緣﹑樹形還不錯的獨立木時,禁不起誘惑,想說反正時間還早,離天暗下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就趕緊卸下背包,跑去照相;在這麼來來回回﹑匆忙跑跳間,多消耗掉不少的體力。當我氣喘如牛地重新爬回稜線,往山屋前進時,遠遠地看到姚大哥竟然又帶著隊伍往大水窟山去了。我失算了,忘了今天還要攻頂大水窟山的。沒關係,我不會自責說,剛剛不該把自己搞得那麼累的,不該看到美景﹑衝動一來,就把所有的事都置諸腦後了,而會說,能照到自己認為不錯的照片,再累也值得。
再累,也要撐著。

從山屋到大水窟山,目測下落差至少有三至四百公尺吧,有得奮鬥一番了。只剩約一百西西的水了,省著點喝吧,雖然已經很渴了。看到前面隊友遙遠的身影,估計離他們大約有半個鐘頭的距離;不能停,不能讓大家等太久,要照團體照的,而且靜止過久不活動,大家的身體會發冷受不了的。不論如何,也要硬拖著勉強還能抬起的雙腿,和累歪了的身體往前走。有幾次在半路上,肚子毫不客氣地發出強烈的飢餓訊號,身為主人的我,不得不稍做停歇,趕快吃些羊羹來補充熱量;在漫長的陡坡上,更有多次喘不過氣來的情形,當然也只好就地站立,喘息半分鐘至數分鐘後再繼續攀升。為了分散對疲憊的注意力,有時心裏會反射性地隨著步伐﹑重複地默數一到五十;而大腦中的電台也會自動地播放音樂﹑歌曲﹑旋律,不管是老歌﹑新歌,國﹑台﹑英語,或是古典小品﹑輕音樂﹑新世紀音樂等,隨意轉換,一遍又一遍。

人在疲累不堪時,判斷力會變差的,此時更要注意安全;除了兩眼要專心注意路面的凹凸﹑軟硬和傾斜度,石塊的大小﹑斜面和粗糙度,以及樹根的形狀﹑傾斜面和含水量外,更要時時環顧四週的狀況;等所有的資訊上傳交給中樞神經,並經由大腦予以全面整合﹑做成決定後,再發出命令,指揮協調各相關肌肉,讓腳踩在最恰當﹑最安全的踏點上。當鞋底重重地落在地面,將震動直接傳給小腿和大腿,並發出「砰」的聲響回饋給耳朵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我又往前進一步了。

再累,仍要撐下去,不要停,只管向前慢慢走,休息太久反而會走不動的。

登頂後下山時,怎麼大家都走那麼快,我真的不是因為沿途照相而走得慢的,真的累了,前一晚在塔芬谷山屋睡太少了。咦,大水窟山好像不是緊鄰山屋﹑眼睛就能直接看到的那座,似乎在其後頭,更遠﹑更高的地方。好累!

回到山屋前,肚子已經有點反胃作嘔了,可能是太累﹑太餓所致,而喘息時用嘴巴呼吸,致使喉嚨乾燥,冷空氣進入胃裏,也可能是原因之一;我在馬博橫斷的行程裏,也經歷過類似的胃的空﹑虛﹑寒的情況,但其下場跟這次比起來,似乎更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乾嘔外,還跑到山屋外連續空吐了好幾次,很慘,印象非常鮮明!那天從馬博山屋出發,登頂馬博拉斯山後下切,走了又臭又長的路到達盆駒山,然後又一路臭回來,再度爬升到馬博拉斯山頂時,已接近下午四點鐘;日落時間大約會在五點十分左右;自忖這輩子再次登頂馬博的可能性不會太大,因此決定在十一月底﹑寒冷的天候下,留在海拔三千八百公尺高﹑冷風颼颼的馬博山頭等待晚霞落日;寧願受凍一個鐘頭,也不願錯過一拍難得的﹑馬博觀玉山日落的機會;就這樣,錦屏和東港也以情義相挺,留下來奉陪凍到底;雖然我穿上了保暖衣和雨衣褲以防風禦寒,有時候難免仍然會冷不防地全身顫抖一下;最後,我利用山頂上的木樁當腳架,總算凝結住在馬博三角點所看到的「彩霞半天染,夕陽玉山潛」的獨特時空影像,而錦屏和東港的陪伴,當然也深印在我的心裏,永不磨滅。

剛踏進大水窟山屋,還沒休息,姚大哥又很熱心地找我們幾個,到大水窟日警駐在所去,發思古幽情一番;我在喝完僅剩的一口水後,也硬著頭皮答應了,既然來了,不去逛逛也是可惜。體力有餘正在休息的臻蓁還說派我去就好,幫她多照一些相片回來,因為她的相機摔壞了;承蒙人家這麼看得起,我還能多說什麼嗎?走在寬而不陡的古道上,不會太喘,可以閉起嘴巴用鼻子呼吸,如此一來,乾嘔的情況得到些許的改善,但還是免不了的,時而會反胃一下,還好,沒嚴重到吐的程度。
當天總共走了十三個鐘頭又三十分鐘,累得笑不出來了。喝了自己煮的熱運動飲料和關鴡校長的薑母茶後,靜靜地坐在一旁,一邊聽大家開講,啜飲美貞的加鹿騷味七葉膽茶,並一邊小口﹑小片﹑慢慢﹑細細地咬著﹑嚼著昆彥所帶來,而經由臻蓁分請的好吃﹑有嚼勁又不太硬的火辣香豆乾。沒人問到我,我就不出隻字半語。

山屋熄燈,眾人躺平,唯獨一人仍倚牆而坐,不疾不徐地享受養生晚餐。陪伴他的是輕盈蹬躍在墨黑冷空氣中的咀嚼音符,以及一路上所看到的燦爛花顏;山屋外時而狂風呼嘯,時而靜寂一片,水鹿的叫鳴聲也跑來湊熱鬧,偶而穿插在有聲與無聲之間。當行板節奏的單調潔牙樂章嘎然而止那一刻,正是酣夜交響樂音揚起時。

抵達觀高工作站叉路口前,朝榮兄又開玩笑說:「邱醫師,要不要?往回走,  我給你八千塊。」「哇!價碼又比昨天高兩千了,真好!」這個玩笑魔咒,在行程第三天的一大早,當大家揮汗如雨,奮力地爬升拉庫音溪山屋後頭,落差極大的陡坡時,悄然飄現,那是姚大哥所拋出的戲謔咒語:「有人從這裡回去,我就退回全數的費用!」當然,沒人會這麼做,也沒人當真,這只是姚大哥的玩笑話,為的是分散大家對疲累的注意力,也為走在陡坡上的沉悶氛圍,注入新鮮氣息和話題。很多人在爬坡當中,累得走不動時,心裏頭往往會滴咕著:「我幹嘛跟自己過不去,放著在平地舒服地躺在柔軟的沙發上﹑看電視聽音樂的享受不要,卻跑到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又冷又累又沒好東西吃的鬼山上來折磨自己,花錢又受罪,我這到底招誰惹誰啊!」沒錯,在我看來,爬山的人個個都算是某種程度的自虐狂。而這往回走的咒語,竟然真的就一直依附在我的身上,揮之不去,每天總會探出頭來跟我打個招呼,我也總會禮貌性地﹑敷衍似地鄭重回應說:「聽起來不錯喔,晚上到山屋後再考慮看看,好嗎?」

確實,今晚真的得好好地認真考量了。

在不是很累的狀況下到達觀高叉路口,見得三位身著制服的人員,招呼過後,  知悉他們是消防救災隊員。

「什麼!直昇機沒救到人!到底怎麼一回事?」

    原來我們白高興一場。

    下到觀高工作站後,又做進一步的瞭解。

「直昇機飛到塔芬谷山屋,沒看到人出來。」

「救難人員為什麼不下去塔芬谷山屋確認?」我心想:「我說得夠清楚﹑夠明確的吧!高山肺水腫–南二段–塔芬谷山屋–山屋無法對外聯絡–離山屋約四百公尺處有一空地,應可進行吊掛作業。」是天候不允許?還是地形不允許?是他們研判沒有必要?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山屋外有空地,可進行人員吊掛?

空中救援失敗,於是啟動地面救援行動。通報當天,才昨天而已,卻彷彿過了好久,高雄縣消防局此次行動的指揮官,很快就在晚上抵達南投,會同南投縣玉山消防分隊的支援人員,在今早從東埔出發進行救援行動,預計今晚抵達觀高工作站過夜。在叉路口碰到的這三位就隸屬於玉山消防分隊,其他人還在半路上;  有些已經掛掉,沒體力﹑上不來﹑撤回了,有的在爬升六百公尺,前進到樂樂山屋時也已經不行了,遑論還要多爬升八百公尺到觀高。這樣子的體能要如何進行救援作業呢!搖頭。

「你們有沒有帶高山症,特別是高山肺水腫的藥物上來?有沒有氧氣瓶呢?」

「都沒有,我們只受過傷口消毒﹑包紮及急救訓練。」

「什麼都沒有!」我暗自驚訝:「天哪!」並回以較快而高且不悅﹑難以置信的語調:「患者得的是高山肺水腫,沒有藥物和氧氣,那你們上來做什麼?」「沒有醫護人員嗎?」我認清事實了。對於山難救援系統,我本來就不瞭解,而我腦子裏所認為的理所當然的救援體系,竟然只是空中樓閣。

路上無線電的呼叫,應該也是為了此事吧,只是不知呼叫我的目的為何?

指揮官後來也進駐到觀高工作站。好像預計明晚推進到中央金礦山屋。由於官方救援隊伍沒人走過南二段,對路況和路線完全不熟悉﹑無法掌握,必須等到明天南搜人員上來後,再研擬更詳細的救援作業。

按照他們的推進速度,第二天到觀高,第三天中央金礦,可能第四天到大水窟,那第五天才能到達目標塔芬谷山屋囉。而我只留了兩天份的藥給老陳,今晚吃完就沒了,不曉得他的病情如何了?往好的方面想,吃了兩天的藥,待在兩千六百公尺不算太高的山屋休息,是有可能改善的,但是誰知道病情會如何發展呢?在還沒有親眼看到老陳,詳細瞭解他的狀況前,一切都只是臆測。為求慎重起見,還是要往最壞的情況預作打算,寧可高估嚴重性而多做準備,也不要因為低估而準備不足,畢竟這牽涉到一條寶貴的人命啊!不管怎樣,感覺上好像我們比他們還要著急。

唉!如果山屋裏有運作良好的通訊設備,情況就明朗多了,當然也會省下許多的人力及物力資源。

帶上山的半袋肉鬆還沒開過,食慾也不算挺好,晚餐就煮易下嚥的稀飯,配不用費勁咀嚼的肉鬆吧;稀飯多煮一些,要不然晚點容易又餓。今晚是在山上的最後一晚,就把尚存的﹑已有部分葉子爛掉的萵苣,全部挑過水煮,配以最後幾片滷牛肉,並淋上牛肉沾醬攪拌一下;脆脆的萵苣,加上香嫩的牛肉和濃郁的醬汁,口感極好,入口下肚後,幸福及舒適感頓時瀰漫整個胃部,隨即上湧至大腦,並往全身各處擴散出去;太好了,吃得蠻飽蠻滿足的。

沒事了,擦個臉洗個腳,脫下外衣褲,鑽進睡袋裏,預備早點休息夢周公去,多補一些體力回來。

哪那麼容易睡著!太早睡了啦!姚大哥跟朝榮兄一干人等,好像在和救援人員討論路線及救援事項,後來問我要了一些藥給他們帶上去,萬一用得上,但這些藥並不是高山肺水腫的主要用藥。接下來小郭﹑春婷﹑和臻蓁就留在我旁邊聊起天來,畢竟今晚是在山上的最後一晚了,下山後各忙各的,再見面的機會不多,於是一直哈拉到真的累了,頭愈來愈重,真的該睡了,才互道晚安。不過,我仍然放心不下老陳,沒有醫護人員,沒有高山肺水腫的藥和氧氣,對路徑不熟,三天後才能到達塔芬谷山屋,在在讓我擔憂。這算哪門子的救援行動啊!


往回走:970502–行程第七天–隊友下山


    不行!

    凌晨三點左右,醒了,還太早,繼續躺床上。腦子已開始運轉。

    應該先組個先鋒部隊,三至四人,輕裝迅速往前接近目標以瞭解狀況,後援再慢慢推進。對路況最熟的,就屬中搜的姚大哥了;朝榮兄體力很好,年輕的消防隊員曾是他的下屬,可扮演重要的溝通橋樑;臻蓁也是中搜的幹部,體力漸入佳境,熱心﹑主動﹑有活力,也會動腦筋,並有潤滑﹑安撫和提醒的能耐;唯一的醫護人員就是在下我了,今早已覺得活力十足,體力沒有問題;而博陽和春婷必須把其他隊友安全帶回台中,暫不列入考慮。有了腹案,等晚點起床後再提出討論。沒事,就等天亮囉。

    四點多,天還是暗的,實在躺不下去了。好吧,早點起床,先去解決生理問題,免得太晚了跟大家搶廁所。有時候,明明不受意識控制的大腸已經開始收縮蠕動,要把腸子裏的食物殘渣排出體外了,卻因為廁所裏有人,只得等在外面忍著肚子絞痛,硬用意志力命令肛門括約肌不得放鬆,以免出糗難堪,這種自己體內的角力和等待中的掙扎,真是令人坐立難安﹑痛苦萬分。還是養成習慣吧,早他人十五分鐘起床,就可以自在﹑舒暢地處理生理問題,不用排隊煎熬了。而一大早先把生理問題解決掉,行進間就不會有因為上廁所而造成落單,和延誤大家時間的心理壓力。

    早餐就煮燕麥片加兩包阿華田吧,如此,營養成分夠﹑熱量足,又富含纖維質,也會讓你有飽足感。

    朝榮兄也起床了,過來招呼時順便跟他商量,並請他去跟指揮官溝通,也問問看大家的意願。

    天亮後,蠻頇烏黑的厚厚雲層,依然霸攬整個天空,連山頭和山谷也不放過,完全沒有商量﹑談判的空間和轉圜的餘地。雖然直昇機救援作業,一直在等待機會要趁虛進擊,看來,今天仍然不得其門而入,無法竟其功了。

    相對於昨天下午和晚上的慢調子,今天一大早,空氣中的振動頻率和幅度,明顯升高許多,不同頻率間的交叉和撞擊也顯得更加頻繁和熱絡。

    姚大哥明天還要上班,無法調動,抽不出身來。

    我的時間較具彈性,明天星期六,雖輪到我看診,早中晚一整天,但也可以央請張醫師再代我的班繼續看診,只是會累壞他了,要不然診所也可以貼出休診公告。我相信張醫師和患者會諒解我的缺席的。

    再一次,面對面,我鄭重地問玉山消防分隊的小董:「真的須要我幫忙嗎?」

    小董篤定地回答說:「確定!真的須要醫護人員同行。」

我跟姚大哥說我的身體狀況還不錯,也跟朝榮兄拍拍肩膀說:「這是我份內的事,職責所在,你們先下山吧。」真的,我自己很清楚,如果我先跟隊友一起下山的話,我的心仍然會懸掛在山上的。

就這樣,四人先鋒隊伍成型,兩名玉山消防隊員,小董和峻佑,一名高雄消防隊員和我,醫師兼嚮導。兩天前我才剛從塔芬谷山屋過來,對於路況的記憶仍然鮮明,應該不會迷路才對。

高山肺水腫的藥物怎麼辦?哪裏來?就請竹山秀傳醫院準備一份玉山醫療隊的常備藥品和氧氣筒,送到東埔再帶上來吧。報上我的名號就可以了,我也是玉山醫療隊的醫師成員之一。

送走隊友,收下他們滿滿的祝福與掛念,我仍感到有點失落,帶點茫然。

「朝榮兄,我要往回走了,今天的價碼多少了?一萬了吧,你忘了問我了。」

事不宜遲,先鋒隊伍大約在七點半過後出發。任務在身,相機就不帶了,只背個人的必需裝備,以及兩天的糧食和簡單的藥品;如此一來,負重較輕,可以迅速推進。今天的目的地暫定大水窟山屋。

我跟小董走前頭;到了八通關草原叉路口,一條路往右下,我知道,那是玉山主北下八通關的路,我走過;一條往左上,那是往馬博,也是昨天從大水窟下來的路,我都走過;沒錯,往左上前進。八通關古道又寬又平,一路緩坡向上,負重也只剩十來公斤,真的輕鬆許多;小董稍做估算,我們一個鐘頭大約前進了四公里。在八通關山登山口等待後面兩名隊員跟上,再稍作休息後,繼續往前推進;經過巴奈伊克鐵皮山屋後又走一段路,來到第二個叉路口,順著古道前行會到中央金礦山屋;我們抄捷徑,往右下切至荖濃溪上游溪谷,躍經幾個大石頭,大步跨過溪水,並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地穿越布滿青苔﹑滑不溜丟的岩石河床後,再往上奮力爬升,然後又回接到通往杜鵑營地的古道,這是昨天我們所走的路徑,錯不了。

由於推進情況順利,也不覺得太累,停留杜鵑營地休息時,我在想有沒有可能今天就直搗黃龍,一口氣直接攻到塔芬谷山屋?經過一番審慎評估,決定還是先抵達大水窟山屋後,視情況再說。值得一試的理由是,從大水窟山屋爬上南大水窟山的落差並不太大,而且我記得從南大水窟山至塔芬谷山屋,幾乎是一路下坡,所以不至於耗費過多的體力,但是最後一兩個鐘頭的路段,可能會逆向摸黑找路,而人在黑暗中是最容易心生恐懼﹑慌顫緊張﹑亂了方寸的,關於這點我可就沒有太大的把握了,再者,四個人的體力真的有辦法一回合撐到最終目的地嗎?確實值得商榷。

小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跟指揮中心聯絡,報告目前的所在位置及狀況。當他得知後援隊伍到了八通關草原叉路口後,竟然又擅自撤退,臨陣脫逃,棄先鋒隊友於不顧時,相當氣憤。如果這時先鋒隊伍出了狀況,後援又無以為繼時,該怎麼辦?我勸他稍安勿躁,等後援隊伍說明,了解原委後再說吧。原來,後援隊伍來到八通關草原叉路口時,遇上濃霧,加以路線不熟之故,走錯了路;爲安全計,還是先撤回觀高為妙,絕不可從救援之人淪落成待救援的對象,面子掛不住的;還是乖乖等南搜嚮導跟上後,一起向前推進,才是上上之策。

終於趕到大水窟山屋了,時間為下午一點半左右,走了大約六個鐘頭。沿途只碰到兩個隊伍,都從觀高上來,沒有向陽過來的隊伍,無從明瞭老陳的情況。

由於饑渴附身,如影隨形,加上溯過溪底上切途中碰到下雨,以及隨後斷斷續續的霧雨,導致衣褲全濕,極不舒適,所以在看到大水窟山屋時,只想趕快卸下背包,煮點熱食來充飢止渴。就在從山屋後方,快步繞過側邊,剛要踏進前門時,發現裏面有人影晃動,定睛一看,竟是老陳!驚訝之餘,熱切問候之後,再多看兩眼,很好,身體狀況大致不錯,雖然看來還有點虛弱,至少神色跟兩天前比起來好多了,也不再喘息不已。太棒了!真正帥呆了!相信我的喜悅之情一定溢於言表,震撼到週遭正在休息的水鹿了。

跟老陳一塊的還有兩位山友,隨後他們去登頂大水窟山了。一位是老陳隊伍的嚮導,姓張,留下來陪伴﹑照顧老陳的,姑且稱他為勇桑張,我忘了這位仁兄的大名了;另外一位年輕人來自新竹吧,三人自組隊,因為體力不夠,未登雲峰,每天都落後甚多,這點我知道;又聽說扭傷了腳踝,由於未經我的檢視,我不清楚實際狀況;年輕老兄原本打如意算盤,意欲隨老陳一起搭直昇機下山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的一番美意,再次給他走完全程的機會。

就是這位勇桑,獨力照顧兩名傷兵,對他我要致上最高的敬意。

休息之際,老陳煮了陳年橘皮茶請我們,甘甘鹹鹹的,不苦也不澀,熱熱的  喝下去,暖意沁心頭,活經通脈,渾體舒暢。
換了乾爽的保暖衣褲後,走到山屋外,用手機聯絡家裏也聯絡姚大哥,請他轉告隊友,大家不用擔心,明天就下山了。在大水窟山屋,我的手機仍然盡忠職守,未曾怠惰。

煮了一份峻佑背上來的烏龍麵,湯頭不錯,香噴噴的;麵條雖粗厚,但不至於粗到麵心熟不透,或有太濃的麵粉味;而且咬起來Q彈有嚼勁,但也不至於咬來太費力,以致咬肌酸疲;更重要的是它的份量夠,吃得飽。很奇怪,飯後總喜歡吃點甜的東西來調和一下胃的感覺,為何如此,我仍不明白?

    打定主意,沒事的話,今晚一定要早早睡覺,所以不會再用到碗筷了。於是又再多燒些熱水來溶解碗裏的油脂,再全部吞下肚,刷牙和漱口的水也一律喝到肚裏去,一舉數得,旣省水又環保,也多補充了水分。高山上,有時得花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和體力才取得到水呢!可能很多人還不習慣這麼做,覺得噁心,其實那些東西本來就已經存在於你的食物和口腔裡面了,形式不同而已,一切作為只在一念之差。

    大水窟山屋逐漸熱鬧起來,在杜鵑營地被我們超越的該隊山友們陸陸續續抵達了。

    天還沒黑,我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無所事事,在山屋四周閒晃,找看看地上有沒有稀有礦石,有沒有鹿角或骨頭,分辨排遺是水鹿的或是山羊的,是新近的或是已有一段時日了,但是要小心,不要踩到黃金地雷。

    勇桑和年輕人從大水窟山回來了,年輕人看來體力還好,顯然經過前幾天的磨練和近兩天的休息,造就了他今日的耐力,值得喝采讚許。

天色漸暗。

勇桑和我兩人一見如故,好像多年未曾謀面的好友,很快就搭上線,在山屋外馬上聊了起來。他說兩天前聽到直昇機的聲音,非常興奮,趕快跑到山屋外去迎接,但是直昇機似乎沒注意到他,一直往轆轆谷山屋的方向飛過去,他甚至還跑到山頂去,點起狼煙,只是風向不對,風力太強,煙霧升不上去,只得搥胸頓足﹑徒呼負負。晚我們一天行程的桃園隊山友,抵達塔芬谷山屋後也向他描述,當時他們正在山頭行進,目睹直昇機多次來回下衝至轆轆谷山屋去,還以為救援單位在進行演習呢。顯然海鷗直昇機搞錯目標了!既然救援不來了,一直守在山屋也不是辦法,總不能坐以待斃,當晚就建議老陳再走動看看,結果仍然絲毫動彈不得,依舊喘個不停,只好作罷,留下來繼續吃藥休息;隔天,也就是昨天晚上,老陳又試了試,

ㄟˊ,不喘了喔,於是決定冒個險;今天早晨,在不讓老陳背負過重,不增加他體力負荷的原則下,慢慢爬升﹑休息,終於獲得老天爺垂憐,他們早我們一步到達了大水窟山屋。聽勇桑的敘述,似乎很單純,輕描淡寫只有幾個步驟,但我相信,這兩天的勇桑必定承受了很大的壓力,腦子裏一定像陀螺一樣,轉來轉去,動個不停,最終卻仍轉不到一個最好的解決方案,因為有些事情不是他所能決定的,他始終處在被動的地位。譬如他可能會想說,如果下次直昇機再來的時候,該怎麼做?跑到哪裡去?做哪些動作,才能讓直昇機發現到他?如果萬一老陳更不舒服了,他該怎麼辦?糧食還夠吃幾天?地面救援會來嗎?什麼時候來?諸如此類的假設,真讓人即使想爆了頭,也得不到答案的。在遇到沒有明確解決方案的問題時,以及身處無法自主決定的狀況時,是最令人焦慮﹑最折磨人的。

而今日的勇桑,依然笑臉迎人,不見倦容,也沒有一絲的抱怨,樂觀﹑果
敢﹑勇於承擔,遇到難題時,正面迎擊,毫不閃躲,儼然一派勇者的風範。

    山屋的二樓,由我一人全包了,沒人上來跟我搶地盤,個人物品可以不拘泥地隨意放置在床位四週,濕掉的衣褲外套也可以大剌剌地攤開來,完全毋須顧慮到是否會佔用到別人的空間,隨心所欲,無所顧忌,真可謂是人際分寸的大解放。但是另一方面,仍會隱約感受到躲藏在無拘無束之下的空曠冷清,與些許的寂聊落寞;不是有人說過嗎,愛上自由就等於也選擇與孤寂同行。

    頭燈已在閃爍,表示電力就快用罄,不過應可再撐一陣子。明天還是不要太早摸黑下山吧,免得在黑暗中更換電池,手忙腳亂,慌了平和穩定的情緒,壞了泰然自若的心境。等天亮後,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時再出發比較恰當,也省得擔心頭燈的電力問題。

一個人獨自下山,更要小心謹慎。其實,在平常自我的體能訓練中,不管是在落差六百公尺的產業道路上,還是在落差六百至一千三百公尺的谷關七雄裏,我一直都是一個人走,跟明天的單獨下山沒兩樣;所不同的是,從大水窟山屋至巴奈伊克山屋之間的這段路,明天可能真正只有我一個人在走,沒有其他登山客,出了狀況可是沒有援手的。不過,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啦,一切小心就是,毋須畏首畏尾,瞻前顧後,裹足不前。

不確定路途有多遠,不確定下到東埔須要多少時間,反正明天一定要趕下山就對了。後天星期日是老爸的生日聚餐,忙得差點忘了。

天一亮隨即動身!


下山:970503–行程外加一天


    昨晚十點多看了一次時間,凌晨兩點左右又看了第二次。身體在睡袋裏或左翻﹑右覆,或仰躺;左腳一下伸直,右腿又一下屈膝;時而單臂枕側頰,時而雙手置胸前,或偶而輕放體側,偶而手掌交疊墊於枕骨下。黑暗中,意識似已清醒,可它卻又心不甘情不願太早從任你遨遊的四度空間中,真正完全回到軀體所在﹑行動受限的三度空間裏。全然冷寂的山屋內,常聽得樓板斷斷續續回應身體翻動的嘎吱嘎吱聲;為了避免如此唐突的尖銳音,侵入別人安祥靜謐的睡夢中,轉而質變成日後不悅的夢中回憶,只好儘量減少翻身頻率,靜待三點半鬧鐘的起床號。

    在沒有一絲亮光的深度黑暗裏,時間已然靜止,停留在玉山杜鵑的綻放花叢中。

    一切準備就緒。有一隊伍先前已摸早黑往南大水窟山去了,勇桑和年輕人也提前一步天未亮就朝觀高出發。窗外大地在光子波陣陣的輕聲呼喚中,掙脫地底下的冰黑僵凍,逐點逐面地甦醒浮現開來。告別了三位消防救難隊員和老陳,不留戀地﹑我從容地大步離開大水窟山屋。

    晨曦初露,八通關古道上的草木,好像剛從睡夢中甦醒的小孩般,一臉懵懂﹑  羞澀怕生,卻是可愛惹人憐;近處的南大水窟山和JJ山,披上金黃色的薄紗,一像貴婦,一似嬌姑娘,靜靜地看著我,一路陪我同行;而遠方暈染成藍灰色的山頭,猶如都市裏幾條街外,身體被煙霧漫掩的陌生路人,你走你的路,我做我的事般,冷冷地互相沒有交集。還好沒帶相機,要不然在視野如此棒,空氣如此清澈,景色如此迷人,這麼晴朗的天氣下,不耽誤個把鐘頭狠狠照相,終致延誤行程才怪呢!嘴巴這麼說,其實是在自我安慰,心裡不可能不覺得惋惜的。不過沒帶相機是事實,多想無益,學臻蓁用雙眼使力看就是了。聊勝於無,趕路吧。

    咦,直昇機來了,一定是來接老陳的。老陳在昨天經過爬升六百多公尺﹑十個鐘頭的勞累後,待在三千兩百公尺高的山屋一晚上,今早在我離開前仍然沒再有任何狀況。昨晚我曾建議老陳,下山後最好到大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並請小董安排相關事項。原先小董還請勇桑今晚務必留宿觀高工作站,要做約談紀錄,我還以為他們也要帶老陳走下山去呢。私下我做過評估,老陳慢慢走下山應該沒問題的,不過,直昇機直接送老陳下山,確實是最穩當的做法。

    這一次,我的責任總該真的了了吧。

    雙腿不停在移動,兩眼也忙著注意路面及週遭的情況,但是偶而仍會停下腳步,放任雙眼貪婪地擷取﹑欣賞遠方的景色。心裡頭一直出現隊友的身影,腦中反覆地咀嚼大家的話語,及所遭遇到的種種情事,時間一分一秒地靜靜流逝。東埔,我正逐步接近中,而南大水窟山和JJ山卻漸行漸遠,就在一個轉彎後斷了聯結。我,真正踽踽而行。

    在南大水窟山頂,我以大草原和遠山為背景,幫每個隊友拍完個人照後,校長關鴡若有其事地挨近跟我說:「上帝會給你更多的。」由於一時答腔不上來,遂反射式地回了一句:「夠了!夠了!老天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我知道校長指的是老陳這件事。在當時的情況下,說真的,捨我其誰;其實,我只是做了身為醫生該做的事而已,為自己的良知負責,不求回報的。而且我堅信,任何一位醫師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挺身而出的,那已是醫師的天職了。只是萬萬沒想到,校長的這句話,在後來的演變中居然成真,老天真的給我更多,不是回報,而是更多的責任–往回走;再從另一個角度看,的確也是更多的回報沒錯;一個醫師甚或每個人的成長,除了從書本中吸取知識,以及從他人的成功與失敗中得到正反面的教訓外,最重要的,就是在身體力行中得到驗證與隨之而來的更深刻的省思。因為老陳,我成長許多,因為老陳,我經歷更多的磨練。感謝上天,賜給我智慧﹑勇氣和體力,俾得以背負額外的重擔,不過,還是拜託老天爺,下不為例,好嗎?

    回報的可不只這一項呢!在樂樂山屋,讓我第一次遇見一隻體型流線﹑動作迅捷﹑優雅的無毒蛇–過山刀;為了看清楚牠身上的紋路,我還追著牠等速跑了一小段路,逗牠玩了一下呢。

還有,在雲龍瀑布前的一段路,不知不覺間闖入了嗡嗡聲不斷的穿腦魔音區,突然,左前臂感到一陣刺痛,頓時才驚覺,原來我已陷入群蜂亂舞的陣仗中;不假思索下,經由感覺神經–脊髓–運動神經的反射,左手馬上抬高,一瞧,一隻帶有綠色身軀的怪異蜜蜂,正在用尾針使勁地穿透長袖排汗衣,進一步攻擊下層的皮膚;受到驚嚇的我,在大叫一聲的同時,右手也不由分說地瞬間移動過來,隨著左手擺動,幫忙快速抖動衣袖,終於趕走這隻不速之蜂;雖然嗡嗡聲逐漸遠離,左臂的灼熱﹑刺痛感卻持續了好一陣子。所謂久病成良醫,今天的親身體驗,讓我更能貼近患者因為被蜂螫來求診時的痛楚與心境,當然也順便能就近觀察到蜂螫反應的全部過程。你敢說這不是另一項回報嗎。話說回來,似乎也無必要每種病都親身體驗一番吧。

另外,用了九個鐘頭的時間從大水窟山屋下降兩千一百八十公尺到東埔,這又是我個人的全新經驗和紀錄了。也是回報,平常可沒機會做這樣的嘗試。

安然無恙,我下到東埔明隧道邊的登山口,等小董派車來接我。

登山人的心是開放的。

登山人總是互相幫助﹑互相鼓勵與互相扶持的。

登山人毋須跟他人競爭,挑戰的唯一對象是–自我。

勇桑,再度向你致上最高的敬意。

爸,我平安下山了。祝您生日快樂!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

幕落,圓滿。

下次的行程大概在颱風季節過後的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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